循环时间的陷阱

李若愚（2006级）

诸如“循环时间的陷阱”这样的异事只发生在行为的目的从确定的现实转而指向行为本身的隐喻性之时。这篇文章被写出来（这件事）就是如此。——引子

有这么一个人。这个人，身份是学生，高中生，是我的同学。而这高中生身份恰巧是最使我疑惑的一点。她在一所高中念书已经很久了。我们知道，高中新生，三年后都要高考的，若是高考分数简约，还可以复读。但总的说来，很少有人会拥有长逾五年的高中生涯，而她却不然。

“我嘛，嗯……算来大概有六七年了吧，读高中的。”

这是什么缘故呢？我不时同她谈起，这长得可疑的高中。

“哎呀，这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呢?我明明同别人一样嘛。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念到高三，眼看着要高考了，可是从某天醒来，发觉自己不用紧张拼命了，好像紧紧揉起皱揉成团的纸又恢复了光溜溜的表面一样，好像时间抛弃了我，自己远远走去，把我丢在原地了。”

“被时间抛弃的感觉？这么说来似乎很有意思……”但我仍然不太明白。

她的名字：逸而，她的姐姐叫逸之。姐妹俩的性格有小小区别。姐姐逸之，很容易让我想起张裕钊先生那幅南宫体的对联：丹葩绿树锦绣谷，清波白石玻璃江。形似兼神似。人的性格真是复杂的东西。人们自以为了解了某个人的性格，又哪里能准确而全面呢？就如同我用书法作品去形容阿姐的性格——那也不过是她性格的速写，哪里是性格本身呢？

“性格这东西，会变的嘛，就跟头发一样的，你看我的头发，似乎有一定的发型，但它每天都在变哦！你能数清楚它们有几根吗？”

“很是很是。”我叹道。

她当时又（多么奇怪）念到高三。她向我谈起被时间抛弃的感觉：

“哎呀，一天早上醒来，天还没亮，我就睁开眼睛啦，四周黑洞洞的，我摸索灯绳来着，摸着摸着想不起来了，我为什么要起床呀？要上学啊！什么时候去上学呢？不知道啊！然后就不停想啊想啊，想之前上学的过程，要做些什么？怎么做？完了完了，全都忘了，全都没有了。赶快去找妈妈，她还在梦中，就迷迷糊糊回答我，你今天该去报名，你让老师告诉你。然后啊，忽然一下子天就亮了，忽然整个儿城市都活动起来了。我好像上了发条的玩具兔子，不由自主地来到学校……报名，好了好了，这下成了高一的学生了，军训，再来再来，晚自习，一周半天的假期，来回反复哟……你看，整个儿就是这么着。”

“你的意思是你身边的一切都改变了，你身边的一切都把你当作三年前的那个逸而了？”

“是这么着。而且我自身也受着影响哟，比如我没有长高。”

“那么你的想法，你自己的感觉，你的思想呢？可是同样变成了三年前的状态？”

“那个我不清楚，我嘛，我还是明白我是曾经读过高中的，可是我却怎么也不能够说服自己，叫这一次次的反复停下来，那是完全不能的。知识我倒是全部都记得了，学习功课轻松着呢。”她说着，眼里流出忧愁和疑惑的神色。

“我姐姐都可以离开高中，我却不行，到底为什么？”这时的她，看上去很有些凄凉悲苦的模样儿。

我也为她感到十分的难过。但是转念我又疑惑，是不是就这样也不坏？

都说高中生读书是为了考大学。至于无法高考的高中生……细细地想实在令我疑惑不解。这样的一个问题直接与我自己，我本人的，实实在在的生活发生联系。实实在在的生活，也称为“现实”。很显然，现实这东西像三明治或是夹心饼干什么的有着分明的层次。比如说，一件事吧，在这一层看来是对的，也许在另一层就是错的。而真正的现实又远比对与错来得复杂。模糊掉“高中生”这个概念，模糊掉“学习”“生活”之间的关系，剩下的就是“人”“目标”“行为”三者。我试图在白纸上用箭头标注出三者的关系，可是“目标”和“行为”让我大惑不解。这两者，似乎都可以独立存在，又好像，互相缺一不可。比如说，“行为”若是被“目标”所决定，就失去了“行为”本身的纯粹。且因为“目标”的本质是包含的元素远少于现实的幻影，没有任何一个“目标”，完善到足以去决定“行为”。可是“行为”若失去了“目标”的驱动力，又会因无所依凭而无法发生。

我最后无奈总结：不可理喻。不可理喻的人类行为。

*      *      *

然后是长长的假期里……

“你！”

“是你，原来是你，你到底来看我了！”

语声竟好像歌吟一般。

“想不想去看看时间循环的陷阱？”

“嗯……大概算作想吧。”

现在我们就去看。

我展开地图。长长的白色公路上，知了口干舌燥地叫着。空气里漾满了阳光。她头微低，鼻子上有两只眼睛，这两只眼睛无一例外地盯着好远好远的地方，我循着这两条视线望去，也无法看清它们在何处交汇。这个场景在我脑中的映象还是多多少少产生了既视感[注：心理学术语，对于未曾体验的事情，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出神远望这一场景，应当是极为普通的，然而构成这一场景的细节，应当是全新的。但我们可以设想这一场景超越了时间的延续性，而先于尘世中那些琐碎的关联直接进入我的意识当中。同是这双眼，雨天的，晴天的，被赋予无限可能性，在我的意识的边缘飞驰。

飞驰间车很快的到达。循环时间的陷阱，我已经弄清楚了这种现象。

我用平静的声调讲起：“你身上发生的，叫循环时间的陷阱。看不见摸不着，那是存在于时间中的陷阱，是在时间的流逝中自然形成。就好像水流产生漩涡一样。它的形成十分偶然，但从事实上看也是必然。”

她缄口不言，眼望远方，而我慢慢讲下去。

“那个陷阱中的时间是循环性的，也就是前后相联结的。具体表现就是过了今天，不会继续前往明天，而是回到昨天。”

“……”

“而循环时间的陷阱的影响是片面的，只对现实的某几个部分产生影响。这点你已经是亲身体会到……”

我突然后悔这么说，这显得我仿佛是个老科学家在与实验动物说话，她眼里闪亮的潮湿泛起，开始变得沮丧起来。

“它是偶然产生的，也会偶然消失。仍譬如流水，一个漩涡，必然不会永远的呆在那儿的。只是究竟什么时候消失，完全不能预知。它，也许消失在下一秒钟，……”

也许长于宇宙的存在时间，我在心中暗暗地想。

很长的沉默。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就站起来。脸颊上两粒泪珠无声滑落。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困于时间这无奈循环之中的她，就是这样，我们就是这样一前一后，慢慢地走着，走在长长的大堤上。大堤一面是浩渺无际的碧蓝水面，一面是长满松柏的连绵起伏的低洼盆地，横亘千里，无边无际。茂盛生长的松林上空，一群巨大的鸟，展开双翅，盘旋而起，鸣声百折回环，响彻云霄。

“卡夫卡。”

“卡夫卡？”我问。

“捷克语的发音，意思是：乌鸦。”

隔了一会儿她又说：

“你看这，这块大石头，它是怎么来到这水边的？”

确实，堤岸向远处绵延，目力所及，不但是这样的巨石，连小石墩也无，只是金色细沙满铺在蓝色的水边。水面从浅蓝到深蓝渐变，应该非常之深。阳光从背后照来，我们的影子踞于岩石的阴影之上。

“或许某天这里下了一阵子沙雨，天空觉得沙子太轻飘，就降下个石头……”

“或许这水作为水太久了，太潮湿，水们不愿意，就纷纷变成沙子，跑到太阳下面来晒，石头就是很大的沙子……”

我重复着她的话：“石头就是很大的沙子……”

“石头已经存在了数亿年之久吧，看它已经是这么老了，都快变成沙子了。可是沙子也会变成岩石，这样的话，变来变去，最后结果究竟什么是什么呢？”

万物都会老去，结果会是什么呢？此时此刻我轻轻吻她的唇，一时间恍若身后阳光的味道。循环的时光，天地、沙粒、水面、岩石、万物、你我，流转不止，变幻永恒。没有最后，就这样一直一直延续到下一秒，人会老，但是人作为物质的存在不会老，只是会以不同的形式永远延续下去。

“世间万物，无一不是隐喻。”

“无一不是隐喻。”

我和她并排坐在水边的大石块上。岩石上眼泪迅速被风干，留下了灰白的盐。不可理喻的人类行为，充满着形而上学意味。

*      *      *

开学之后，我可以在学校里见到她的身影。和过去一样，她在我身后拍我的肩膀，然后告诉我：

“你听到我喊你的时候一定要快快回头，如果回头太慢，我就会被湮没在人群里，到那时你可就看不见我了。”

“那可未必，即使你身在人群里，我也定能在几秒钟的时间里辨认出来。要相信我可以。”

她眼中漾起浅笑。“当然。可是到了那时，如果不是我，而是你自己，你将身在人群里，你己被湮没在人群里，你又怎么找得到我呢？”含笑的眉目之下隐现的，深远的落寞。

是的，假设在未来的某一日，我失去了她，而那时的我是否会如醉如狂地找寻呢？

不可理喻的人类行为。我想。

直到后来，后来的后来，我从这所学校毕业以后的许许多多的日子，我常听到背后的声音念着我的名字。可是当我回头时，果真只见到熙熙攘攘的漫漫人潮。蓦然间，心里有一种空空荡荡的感觉。我默想着：如果她仍然碍着循环时间的陷阱到了今日，算来又该念一年级了。是不是就这样也不坏？我依然弄不明白。而我所不明白的，她未必不能先于我弄明白。再说这循环的时间，是造化强加于她之上的，尚且可以不去弄明白，先予以接受下来，况且这许许多多自寻的烦恼。何苦去探寻什么所谓“本质”呢？“世间万物，无一不是隐喻”。这真是句好话。除了隐喻，它还能是什么呢？【导师：邓济舟】

【指导教师邓济舟点评】 一点一滴奔流不息的时间长河将沧海并列于桑田，反复的循环，无尽的轮回，瞬间凝结成一个永远无从知晓的陷阱。文章语言有深度，足见作者驾驭文字功底之深厚，引人深思。

岚光文学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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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员姓名：李若愚

在校级别：2006级

作品名称：循环时间的陷阱

作品体裁：散  文

刊物名称：《中学生》（初中版）

刊物期数：2009年第1期

刊物发行：全  国

刊物分量：毛泽东1964年题写刊名，共青团中央主管，中国少年儿童新闻出版总社主办。该刊物荣获国家期刊奖、第三届中国少儿报刊金奖，乃全国百种重点社刊期刊。

指导教师：邓济舟

备    注：该文原载《岚光报》2007年第6期（总第43期）